
水流花静(八)
将白白的棉胎包好捆起来,收拾几件简单换洗的衣物在陪了我三年的一个蓝漆木箱子里,挤上从常德开往官庄的长途客车。七月炎热的天气,鸡、鸭、鱼、水果、塑料凉鞋等货物和人将车厢挤得满满,热浪混合着酸味,从城市一
将白白的棉胎包好捆起来,收拾几件简单换洗的衣物在陪了我三年的一个蓝漆木箱子里,挤上从常德开往官庄的长途客车。七月炎热的天气,鸡、鸭、鱼、水果、塑料凉鞋等货物和人将车厢挤得满满,热浪混合着酸味,从城市一路向高山弯延而行,行走很久,才会碰到一个小市镇,下去或者上来一两个提着鸡蛋和萝筐扁担的农民,路边的房子也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小木屋,有时候能看见一个妇女蹲在木门边,木然的望着公路,像新刻的版画,白花花的阳光做底子。我来到的这个小镇叫沃溪,小镇很小,一条窄窄的山沟,两边低矮的房屋依山而建,房屋背后是陡峭的崖壁,将目光逼仄。英、玲、猫猫、桔子,我们几个像离了水的鱼,在这条山沟里焦躁慌乱的游走。一座小桥横跨溪沟通向医院。煤厂在医院旁边,二三个工人黑乎乎在铁栅栏里头铲煤。桥头边一座小木屋,一个半瞎子和她的老婆在这里饮食起居及卖水果。五六个平米的小服装店,老板娘斜吊着眼,望着来往的行人。农贸市场里头卖肉卖小菜,腐乱菜叶扔到街中心。路上行人步履缓缓,偶尔某个少妇昂头走过,亮丽的红唇是这条灰色街道最亮丽的风景。
一点点的游走,将我们的疆域拓展。向下,胡家院子、岩屋桥、机修厂、小竹溪、官庄。公路一侧是陡峭的崖壁,裸露的岩石上渗着终年不干的泉水。向上,坑本部、冶炼厂,一个小小的门卫室在山脚下将公路截断。我们每于夜间行走于此,门卫室桔黄的灯光照着脚下一层白白的氧灰,大爷招呼我们止步。抬头望望眼前高山,疑到天尽头。终于周末穿过门卫室,走出后门,攀过百级石阶,发现亦有一条山道绕着山腰,绕过这座山,便是柳岸花明又一村了。人皆说,鱼儿山的山像是一尾鱼,我们看不出,山脚下那一条清亮的小溪早已照亮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奔去,像久渴的鱼。
这种探索的感觉像玩《红色警戒》的电脑游戏,开始时,屏幕上只有一小团白色,其余地方都隐藏在黑暗里,总喜欢先派一个士兵横冲直撞的去探索,看着他所到之处都变成光明。他的战场,他的世界都是他开辟。
我们继续沿着溪水,向深山更深处挺进。空山寂静,传闻中的野猪、獾、狐狸、山鸡皆不易见到,唯闻流水铮铮,偶有一只飞鸟从林木森森处蓦然惊起,灰色的影子在天空划过,迅疾又消失在林木里,不留痕迹。冷不防听见溪沟对岸一声沉闷的响声,放眼看去,一根新伐的木头顺着山崖放下在溪沟边,才晓得有人在对面山上伐树。可是立即又归于沉寂,盯着看很久,也不见再有响动了。亦会碰见一两个住在深山里头的女人,用背蒌背着木炭下山卖,山里的女人一般个子较矮小,却可以背一两百斤的木炭下山,从背后看去,只看得见木炭像小山一样在移动。回山时在镇上砍一点肉,买两把青菜扔在背蒌里,三二个人有说有笑,在夕阳下沿着溪水闲闲归去。
于坑本部洗澡堂背后的山腰上,穿过一条500米长的简易隧道(只供行人通行的),看见一队戴着头盔,穿着雨靴的矿工“嚓嚓”的从对面洞口的光亮里走进洞来,一会不见人影,只听“嚓嚓”的脚步声,走得近了,于洞内昏昏的灯光中擦肩而过。穿过隧道,即到了矿井的入口,几根粗大的缆绳缠绕在滑轮上,将罐车“咣咣当当”放下或提起。我们站在被缆绳弄得油腻污黑的井口边,看那些头戴钢盔,身着土黄色棉衣,腰挎手电筒,穿着雨靴的矿工们被吞进或吐出,他们亦斜我们一眼,面无表情。出来后,便顺手取走崖壁边一块插卡板上自已的姓名牌,若有一个牌子深夜仍孤零零在这山脚下不被取走,则说明此人仍在井下,或许安全有异,这些姓名牌神圣得好像是矿工们暂时寄存在这里的魂魄。我们央求开罐车的师傅送我们去那神秘的井下,看看那些纵横交错的巷道,始终不被允许。
在那个年代,电影已经落魄了,矿山唯一的影剧院常年空怀寂寞,只有在重大节日文艺汇演时,才像一个失宠的妃子,当着宫中大事,浓妆艳抹亮相一回。然而每当夜暮降临时,影剧院四楼上的图书室便灯火明亮,里头照例极安静。书并不多,几排旧书,夹了也有几本中外名著。借过《桃花扇》、《镜花缘》、《荆棘鸟》、《苔丝》等等,也有张爱玲,铁凝的一两本小说集子,因为并不怎么看书,也不知这些名字有什么如雷贯耳。借来便仍在枕头底下,无心去看,实为书中描写的种种,都不如我们所亲身感受到的生活新鲜和刺激。
我们来时,大众交谊舞的流行风已经刮进了这个山沟沟,并迅速升温,一下子开了好几个简陋的舞厅。漂亮的猫猫夜夜在舞厅教我们旋转,我们却只晓得笨笨的低头看自已的脚尖。几个护士长也都爱跳舞,羡慕的看着她们跳得花样百出。如果有某个男孩子请过我们跳舞,第二天,护士长必历数他三代的家庭背景、本人的工作状况、品性上的不良记录或恋爱史等等,当作重大事件敲响严重警告。我们亦都很乖巧的领受着这种被长辈呵护的幸福,心中却偷偷笑,实则连对方长什么样子,我们都没看清过。年轻不知疲累,整场整场的跳,夜深回去,将高跟鞋仍掉,沉沉睡去,无梦无思。青春真是富有亦糊涂,大把大把的年华挥霍,也不觉得惊心。
猫猫带我去初来时寓居的小旅店玩,到了才知道,有一批矿山学院新分来的大学生又寓居在此,英和玲正斜坐在床边和他们玩扑克,还有两个男孩子全神贯注下象棋。夏日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一个微卷着头发,穿着满身美女图案花衬衣的男子,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弹吉它。见我们到,他左肘轻轻将吉它夹了,抬起头伸出右手。我看见一张微笑成而成熟的脸,在这一瞬间,混沌初开般,我照见了自身,心门开启处,如此时阳光照耀的房间,是金粉金沙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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