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孟浩然，一个因外物不济而暗悟天地精神的伟大诗人，曾病愈而过龙泉寺精舍，悠然而见“石渠流雪水，金子耀霜橘”之冷暖辉映之观。“石渠”、“雪水”与“霜橘”形成巨大反差，“霜橘”其黄如金，暖且具有“参天地兮”（屈原《橘颂》）之品德，境界顿然而生。一株小小的金橘，经手养殖多年，屡经沧桑，花落而果，应霜而黄，让人浮想联翩，花事、家事、文化事，诸事珠联璧合，不是花的花，竟然那样的美。
我是爱花的，爱花如命。出外，偶得一花，宁可不吃不喝不坐车，也必花钱得之，奉花于胸前如揣生命，小心翼翼，辛苦步行而归在所不惜。而每每里弄花事，常常一两个小时不能自己。故而有友玩笑道：“爱花养花成痴者，好色也，因心有绳索，不敢花心，视花如美女者也。”我依国人模糊思维微笑着说：“是吗？呵……”朋友竟不依不饶起来，“因爱花而得千金，儿子怎敢投胎选择你这个父亲？”也正是这位朋友奸笑问我之于女人的看法，才让我下笔千言写下歌颂女人的文章《莫道女人不销魂》。
花儿，宛若美丽的少女，需要倾心关爱的生命。
爱花儿，人与人是不同的。有人爱花只在花开一瞬，折枝，或者到花店购买无生命的花，亦不在话下，至于花败而弃则再常见不过了。
而我爱花并不图慕一瞬，则在于花儿生命全部。老家大山、荒岭的树、草、野花，乃至野菜、草根，不仅填饱了咱童年的肚皮，还填补了空空的脑海；在童年为了一日三餐发愁的日子里，母亲竟不忘在自家院子里，里弄出一小片花海，虞美人、家菊花、野菊花、小金橘、朱顶红等，当然也包括南瓜花、丝瓜花、梅豆花这些带有浓浓营生色彩、不算花的花。因此灵魂深处，常带着乡恋的情结看花，于是花儿的美，便在于种子发芽、生长、含苞、绽放、花落等生命的全过程，美无处不在。正如一个女人的一生，无论哪个时期都是美的。
花开有声，那是生命的独白；无花之花，不也是生命沉默的无言美丽吗？
名贵花木自然是不养的。我这儿的花儿多如小金橘、无花果、佛手、观赏石榴、马蹄莲、兰草等，或者不娇贵，或者观花不如观果、观叶，生命力旺盛，可以分享其生命过程的花儿。
眼前这株金碧辉煌的小金橘，当初不知跑了多少花市、苗圃才得到她，非为名贵，苗弱难养，型大挂果满枝者不仅昂贵而且失去了养花享受过程的乐趣。终于寻得一株苗小且状者人家不卖，要种在自家院落，留给孙子，好在卖花人是一个慈善的老人，与我拉起家常，我将喜欢小金橘的原委，诸如看见金橘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母亲，甚至想起了屈原、孟浩然等不着边际的话都说了出来，老人看我流连忘返，总不离去，竟一跺脚说道：“娃娃，你拿去吧，悉心照顾这棵小树，等你有出息了，记住多回家几趟，看看你爹你娘，别坏了良心……”说着老人家就背过脸去揉起了眼睛，“不要钱，送你了……”我不便再问下去，心中刚因达到目的而窃喜的感觉一扫而光，老人也许晚年很凄惨吧，也许这是他的唯一的谋生手段吧，这样想着，不禁特别难过，可老人终究也没有收下我的钱。
心里想着老人的红眼圈，想着老家院子里的小金橘，想着母亲一辈子的辛苦，和她老人家最爱吃的这小金橘，心里十分珍惜这带有特殊意义的小金橘。于是浇水施肥，从不懈怠，每到冬天来临早早将她移到温暖的室内，不料想，小金橘渐渐窒息生机，一蹶不振，我很伤心，又不知所以然，便将小金橘从盆子里扒出来研究一番，小金橘的须根竟都已枯死，只留下若干主根在勉强维持着生命，可能是水肥多的缘故吧，也许爱不能太过，要有一个度吧。第二年小金橘的生机果然恢复了许多，可到了第三年从室内移到室外很久也不见发芽，反而落完了叶子，直到夏天将尽的时候才又萌绿，刚要开花结果的时候冬天又要来了，嫩嫩的叶子，嫩嫩的果实都胎死腹中，看那情形，我曾多么地心痛。这时恰巧又读到了孟浩然的《庭橘》诗，“凝霜渐渐水，庭橘似悬金。”让我茅塞顿开，显然没有凝霜、雨雪的洗礼，小金橘是难以“参天地”的，正如儿童的成长，爱可以造就他，也可以毁灭他，索性让他在室外过冬，经历一些她该经历的风霜吧。就这样小金橘一路茁壮起来，如今霜果悬金，心中泛起别样的欣喜。
金橘也是有花的，花小，白而微黄，随时绽放，花期长远，其香淡、清、雅，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宛若天外传来的仙乐，听之则有，不听则无；静心则有，浮躁则无。花落，瓣瓣如瓜子大小的香片，落英覆盖盆土，粒粒芝麻大小的果实，披一身浓绿的青衣，悄悄而来，着实可爱。待到秋后冬初，果实若汤圆大小，圆、椭圆不等，经霜雪而金黄，果叶不落，与霜、雪冷暖相衬，相映成趣，苏世独立，风景别样。
小小的金橘，是有文化积淀的。屈原《橘颂》颂之为“后皇嘉树”、“独立不迁”、横而不流，借物咏志，以其创造性的才华使得橘闪烁着永恒的人性光芒。唐人尤爱怜之，分别将“苏世独立”的橘的意象与愁结、悲哀的芭蕉、枫叶、蒹葭、鹧鸪等连在一起使用，文化的意味悠长、丰富而深刻，如岑参之“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柳宗元之“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刘禹锡之“昔日居邻招屈亭，枫林橘树鹧鸪声”等；唐人还将橘作为美好的象征，岑参送别时说：“橘怀三个去，桂折一枝将。”在唐时怀揣几个橘子送别的还不止岑参一个；说少女的美丽的时候，“锦绣盛朱橘，银钩摘紫房。”；而白居易遇到天涯相知则“江果尝卢橘，山歌听竹枝。”
小小金橘，在我眼中，有浓浓的乡恋，母亲的影子，还有买花老人“别坏了良心”的期盼；亦花亦果，花中佳品，淡雅不俗仿佛尘外，果中吉祥，经历霜雪沧桑，整个生命过程无不美而超群；“苏世独立”有性格，“参天地”其方外之境，闪耀者人性的永恒光芒，积淀数千年文化，意味隽永。
于此，窃喜。
2008-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