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田野，到处裸露着僵硬的肌肤。小路旁的沟沟坎坎，零星散落着薄薄一层积雪。远山如黛，在天际扯起一绺儿飘逸的黑绸缎。山前的几处村落笼罩着蒙蒙尘雾。缭绕的炊烟糅合着地面上所有生命吐纳的气息，使得薄雾膨胀起来，渐渐张开一张垂立的网，伸展开来。人声，车走马喧声，麻雀嚷叫声，如撞在坚硬的墙壁上，被重重的弹回，就连白杨树下女孩明媚的歌声，也被潮潮的雾气拽落住腿脚，伸张不得。
女孩兀自在树丛间雀跃着，欢唱着。天蓝色的身影轻盈得像树上蹦跳的麻雀，又似一团窜动的蓝色火焰。女孩如一只狡黠的蓝精灵闯进这个雾霭沉沉的清早，把清冷沉寂，和那些沉甸甸的，丢失弹性的思绪挥洒得踪影全无。
几滴冰凉的水珠从女孩湿漉漉的刘海滚落，一直落到女孩翘翘的嘴角边。女孩顽皮地抿抿嘴，凉丝丝的。女孩想起幼时，冬日和小伙伴拿竹竿敲打廊檐下晶莹剔透的冰凌儿。那些咬在嘴里咯嘣作响的冰凌儿，也是这样凉飕飕的，直渗进心里，钻入肺里……可是，每次伙伴们都在大人的呵斥中一哄而散，像一只只惊慌的小老鼠。女孩不由抿着嘴笑起来，她轻轻拂一下额前的几绺刘海，猛抬头，竟楞楞地杵在那里。
女孩又看到那双细长的眼睛，笑意荡漾着，却恰到好处，从不会把热情随意溢出。女孩的脸颊腾起两朵绯红的云，心里揣了只欢蹦的小鹿，小鹿激动得迷失了方向，莽撞地乱蹿，让女孩不得不用矜持与拘谨掩饰。
男孩似乎没发现女孩无处放开的手脚，依旧眯着细长的眼睛打量女孩湿漉漉的刘海。这样的早晨真好！他说。是啊……女孩腼腆地点点头。男孩仰起头，在雾中深吸一口气，伫立一会儿，像下了好大决心，慢吞吞走近。女孩的心狂跳起来，尽管男孩无数次出现在她精心编织的梦里，尽管每次男孩经过她的座位边，女孩都会有意无意地把胳膊肘伸出桌面，有意无意地触碰到男孩的身体，感受那瞬间的奇妙与颤栗。
男孩擦身而过，女孩的手中多了两张天蓝色的贺卡。天蓝色！女孩几乎欢呼起来。两张贺卡的背景，都是绸缎样光滑高贵的宝石蓝，一束素雅的花儿洒开镶嵌其中的繁星，闪闪烁烁。幽雅，明畅。女孩喜欢蓝色。她用蓝色点缀自己的每一幅绘画作品。蔚蓝的天空，浩瀚的海洋，幽蓝的小花儿，靛蓝的星星，月亮……
男孩在女孩的梦里不说话。迷雾中模糊的模样，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珠帘。女孩企图掀开这层迷雾，伸开手，烟雾消弭，瞬息又涌来。就像每个周六傍晚回家。同路的男孩总跟在女孩身后，那十多米的距离。仿佛一层面纱遮挡着男孩细长的眼睛。女孩放慢步子，男孩的步子也会迟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段距离，一年多也没有走完。惟独一次，男孩和女孩并肩走到一起。
那天，女孩拗不过同村男同学的盛情，坐上男同学自行车。车子从男孩身边疾驰而过。男孩怔住，猛地双手放到嘴边，扯着喉咙喊起来，喂——不是说好我们一起走吗？喊声吸引住路人好奇的目光，女孩窘迫地跳下车子。男孩英雄般神气地走来，接过女孩的书包，昂首并肩而行。
他肯定喜欢我！毕业前，女孩等待男孩的表白。可男孩什么都没说，两人便各奔新的学校。男孩经常给女孩写信，蓝色的信封，蓝色的信纸，蓝色的清秀笔迹。女孩把每封信的标点都背熟，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的字。同宿舍的同学开始品尝恋爱的甜蜜与生涩，女孩陆续收到几个男同学火辣辣的信。女孩决定，逼男孩说出等待日久的那个字。
女孩铺好蓝色的信笺纸，开始写下这样的话“……同学们大多有异性朋友了……”这样写他肯定会产生紧迫感的。女孩自信地晃晃脑袋。“……真不知他们想些什么，正是学生时代，却做无聊的事……”如果男孩对自己没感觉，也不会暴露什么。匆匆寄出信，女孩开始翘首等待。
漫长的一个季节结束，男孩依旧音信杳无。或许他真的对我没感觉。想到这些，女孩就释然了。
若干年过去，已是中年的他们一脸沧桑，一脸风尘在街头邂逅。男孩——不，这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已是某知名单位的主要负责人。他轻握女孩的手，由衷地说，感谢你的理智！我曾深陷爱的旋涡，不能自拔。幸好你的信提醒了我……“学生时代，不能做无聊的事。”我明白，你不会喜欢我的。我痛苦过，但我把精力都放到学业上……
分手的时候，男孩告诉女孩，同班的时候，每次经过你身边，我都要有意无意地让身体触碰到你的胳臂……
女孩的笑容凝固了。她想起那个雾天，那两张宝石蓝的卡片。心头的那缕情愫，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