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满
一1995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小满,在离家不远的那条逼仄小巷里。那年我十五岁,小满跟我相仿年纪,是在傍晚,我穿着深蓝色薄呢校服下学回家,遇见穿着破旧布衫的她,那日清冷空气中,她赤脚抱着一只大红色塑料
一1995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小满,在离家不远的那条逼仄小巷里。
那年我十五岁,小满跟我相仿年纪,是在傍晚,我穿着深蓝色薄呢校服下学回家,遇见穿着破旧布衫的她,那日清冷空气中,她赤脚抱着一只大红色塑料盆走在巷子里,身上的布衫分明是大人的尺码,轻飘飘地笼着她瘦削的身子,晚风里,墙边白色的七里香斜斜地垂落下来,清香四溅,小满身后,一群刚放学的低年级小孩背着书包不远不近步步相随,一路起哄着用小石头去砸她,不断喊着:小满是小丑八怪!小满是小丑八怪!
他们重复地喊着,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可是其实,小满一点儿也不丑,除开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衣服,她的尖俏脸庞和挺直鼻梁,一双眼睛黑且深邃,只是目光有些冰冷,她起先一直沉默地走着,却在一个拐角处猛地转过身去,朝着身后的孩子狠狠举起手里的塑料盆,那群孩子顿时就被吓得惊声大叫起来,却又仿佛终于得逞,这才一边尖声大笑,一边朝四下里散开去。
之后一个晚上,临睡前,母亲叫我下楼去扔垃圾,我踢上拖鞋懒懒走到楼下,一抬头,看见堆成小山的垃圾里有什么在隐约晃动。
那个夜晚没有风,月亮躲在乌云背后,光线十分暗淡,我隐约有些害怕,站定脚步摒住呼吸仔细分辨,才看清原来是个弯着腰捡废品的人,可是下一秒,当那个人抬起头来看向我,我却几乎被吓昏厥过去——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像是被火烧过,脸上布满疮疤,独剩下一只眼睛,异常明亮,嘴唇朝一侧歪斜着高挂在腮骨上,表情很是狰狞可怖,我怔了半天,正要惊叫出声来的时候,扭过头来,却忽然看见提着一只硕大编织袋的小满,站在那个女人身边不远处,安静地望着我。
那一刻,层叠乌云忽然散去,月光撒落下来照在小满的脸上,她的目光就像月光那么清亮,我是在那样的注视里逐渐平静下来,走到她们面前,把手里的垃圾轻轻放下,然后转身慢慢走回家去。
二
再次见到小满是在母亲节那天,我去花店给妈妈买花,小满竟然也在那里,蹲在一大桶康乃馨前面选花,依然是那件破旧布衫,隐约显出杉子下面瘦削身形。她选了很久,最后只掏出一堆零散纸币,买下一枝。
老板娘倒也不责备,把花细细包好,这才放到她手里。
小满是个好孩子,小满走后老板娘对旁边的人说,九年前的那场火灾,她妈妈为了保护她被烧成了重度残疾,所以小满从小就特别懂事又孝顺,跟她妈妈一起靠捡废品维持生活。
旁边有人开始啧啧的感叹,我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垃圾场里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小满的母亲,难怪那些小孩要叫她,小丑八怪。
我掏钱买下两大束康乃馨,又向花店老板问了小满的住处,然后一路找过去。
穿过城郊一整排破败棚屋,我在最里面的一间废弃仓库前见到小满,她正在用铁丝穿一堆空塑料瓶,旁边的空地上有码得整整齐齐的各类废品,旧纸箱和报纸,还有各种玻璃罐子,半空中拉着一条细麻绳,上面晒着几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映着六月碧蓝如洗的天空,那些大大小小小的窟窿,透过丝缕的阳光,有些刺眼。
小满,我叫她。
她抬起头看见我,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下来,不回答,眼神戒备,甚至有些凶狠。
这个,我尴尬地扬扬手里的一束康乃馨,嗯,是想送给你妈妈的……
她继续沉默,不回答。
没别的意思,我说,只是听说了你和你妈妈的故事,她真是个好妈妈……所以,想要买束花送给她……
小满眼中的凌厉这才消退了一些,却仍是警惕地望着我不说话,微微弓着的身子充满戒备,我只得后退一步,把花放在跟前的一小片空地上。
那么我把花放在这里了,我说,别忘了替我祝福她,母亲节快乐。
说完我沮丧地背转身,准备离开,却忽然听见小满的声音。
我记得你,她安静地说,我们见过,谢谢你的花,还有,你应该相信我会照顾好我妈妈的,因为我真的很爱她。
我停下脚步,小满,她竟是记得我的!
我是在猛然间回头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小满的笑容,很单纯,很满足,也很温暖,像是初初破冰的湖面上,折射出来的阳光,那么耀眼那么美好。
我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语,只是对她挥挥手,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
我以为,还有下一次见面。
可是半个月后,我却看到那则新闻,因为近来刑事犯罪猖獗,城管执法局对本市周边的几处流动人口聚集点进行强制清理,29寸的电视画面里,人头嘈杂,那么突兀的,小满的身影一闪而过,握成拳头的双手,尖锐而凶狠地叫喊着,漆黑的眼睛愤怒决绝,镜头复又扫过我当日放下花束的空地上,此刻,那里尽是些凌乱丢弃的生活用品,最为醒目的,一只大红色塑料盆狼狈地倒扣在一边,盆底一个大洞,已然残缺不全。
我在父母惊诧的眼光里窜起身跑出去,骑上单车飞快地奔向城郊,途中与几辆排成一队的装得满满的垃圾车擦肩而过,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不好的直觉,果然,到了小仓库门前,那些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废品早已被搬运一空,空旷的地面上,除了零散的垃圾,还有不远处一只不知被谁遗落的粉红色塑料拖鞋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我扔下单车,拼尽全力大声疾呼,却连回音都没有。
凉薄的月光下,我再也找不到小满的踪影。
三
2005年秋天,我从医科大学硕士毕业,在接受过完整的整形外科住院医师培训之后,又通过激烈竞争,顺利进到本市一间外资医院的整形外科部工作,有优裕收入和良好前程,见识过无数张精雕细琢的美丽脸孔之后,却愈发怀念十年前的那个午后,绽放在我眼前的那个笑容。
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却仍然没能再次遇见,那么美的笑容。
那一年,苏烟是我的女友,同在一所大学护理专业的师妹,有单纯而温暖的容颜,每次她在阳光里笑眯眯地对着我,我都会片刻失神。
苏烟也会偶尔小小骄矜地问我,陆安,我的笑真有这么美?
我恍恍惚惚点头,有。
十月间,医院副院长李医师邀请我参加一个业内人士聚会。
李医师是医院合伙人,又是行内德高望重的前辈,难得有意提携我这个新人,没有理由拒绝,所以诚然接受,也问过苏烟,但苏烟约了大学同学逛商场购置秋装,不能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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