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在白石磨成的镜中见到了她未来的容颜。
那是我们民族的圣物，悬挂在村中长老的密室里，照得见过去未来，照得见每一个族人的命运流程。青色巨石砌成的密室是阴凉而充满了神威的。没有窗户，石镜就挂在对着石门的那面墙壁上，长老盘膝而坐，愿为每一个有灵根慧性的族人答疑解惑。
夏天，母亲怀孕七个月了，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嘴角的笑温柔而甜蜜。在她的低声请求下，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来到村中长老的家——我和母亲一样迫不可遏地想知道我们家未来的成员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
长老带着洞察一切的笑，缓缓将石门打开。我们走了进去。
石镜微微下垂，明滑如水的镜面罩准了母亲的凸腹，镜中一阵白雾腾起，雾气散后，露出一个清晰的人影来。
那是我的妹妹，小巧的脸庞，碧色眼眸，一头金发，发梢微微卷起，说不出的可爱。
我的黑发黑眸衣着素雅仪容韶秀的母亲笑了，带着幸福，低声说：“她真迷人，就叫她小迷吧。”
啊，小迷，这就是十七年以后我妹妹的样子。我们石族人认为，对于一个女子，十七至十九岁是一生中最美的年华，所以，石镜映出的孕妇肚中孩子的容颜，亦是属于十七岁之后那段青葱岁月的。
我久久凝视着镜子，却不知这是这个圣物最后一次发挥功用。我也没能如预想中亲眼目睹妹妹的诞生。
不久后我们的民族遭到天遣，建筑在高山上的石屋在隆隆巨的声响中坍塌。
大地像一个伏身已久的巨人，不住地摇晃，发出隆隆的吼声，像是要站起来，掀掉他背上的一切。
在那样的灾难中我们惊惶逃命。神镜碎裂，村中唯一的长老坐化成一块冰冷的磐石。我和母亲走散了，从此开始一个人的漂泊。
我在乱石纷飞巨石滚滚之中隐约还听见母亲最后的叮咛。她抓着我脖子上的彩石项链，嘶声说：小以，记住我们的民族。你是石族人，永生永世，就算被天驱逐，我们还有我们的神。
我们是天的弃石，是石神的珍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是如此神秘。没有理由，只有接受。我被石块追赶着慌乱地向看不清的前方走，然后是昏厥。
当我醒来已是一个清晨，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林中。是这样清奇秀丽的树，一汪清澈的浅泉幽幽映着树影，枝叶疏落，晨曦照下，一片金光。我仿佛看到一张被金色卷发包围的脸，正甜甜笑着，那不是妹妹？四下环顾，却再无人影。我这才意识到我和母亲离散了。我和我的民族离散了。
我在泉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不像平日在石镜中看到的那样清晰，脸庞恍惚隐约。泉边还有石子呢，我捡起一把，装进衣兜里。在我们民族的传说里，石子是能给人幸运的，它会保佑我们。
这是我的民族唯一留给我的吗？
清晨的林是如此静谧。这是什么地方啊，仿佛藏在数亿年的光阴深处，我还能走得出么？
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开始慢慢地摸索出路。离开林子，来到尘世。
小镇是尘世人居住的地方。少年石以走在镇子里，面对陌生人，道旁蒸笼里冒着腾腾热气，他闻到食物的香味。街上还有表演节目的：一只狮子，宽脸阔嘴，面相憨傻，吞下大雪球；一只乳白色小象，长长的鼻子卷起雪球；一只猴子，手托着雪球放到火焰上烤，雪球变成红色，“滋滋”融化出血一样的液体……
石以看了一会儿，笑了笑，走开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衫凌乱的少年，他有一双好看的黑眼睛，口袋里装着一把彩色石子。
我看到一个高大的门楼，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字。我走过去，坐在门口。有门守把我带进院子，我看到美丽的景致：树、小湖、短桥、假山。
在这户人家吃饭，白色的馒头，像女人的乳房那么大，又香又甜。还有浮着红色枣子的粥，盛在白瓷碗里，恍惚地倒映着我的脸。
从哪里来的孩子。女主人问，她长着菊一样平易近人的脸，戴着珠光宝气的首饰。
她的女儿，小小女孩，脸孔明滑如镜，头发又长又黑，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石。
叫什么名字。
以。
我叫石以。女孩叫我，石以哥哥。
我想起了我的妹妹，尚未出生的妹妹。小迷，母亲，你们去了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们。
饭罢，我要走，女孩牵住我的衣摆。她比我略矮一些，仰面望我，眼中带着不舍。
让石以哥哥走吧。母亲喝止了女儿。
女孩不情愿地松开手。我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石子，放到她手心，离开了。
我知道那枚石子会变成她渴望的物什，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降临到她的生命里。
我重新回到陌生的街道，仰望天空，白云像死去成仙的石头，荡荡悠悠，我该走向哪里。
小镇外是荒凉的乡间，散落着寂寞而低矮的草房子。凉风轻吹，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用清脆的声音讲述着遥远的传说。
上古石族是一个神秘的种族，他们住在用巨石砌成的阴凉的房屋里，会把普通的石头变成各种各样的珍宝。他们会把一块大石头磨成一面小巧的镜子，他们会对着石子许下心愿，那些被赋予了愿望的石子就会长出翅膀飞到天空里，飞到神灵那里。神灵爱这群冷僻又浪漫的族人，会伸出手指用无边的法力帮助他们达成心愿。
我坐在一个草垛旁听他们谈话，微微笑了。草由于太阳的照晒变得干枯，蓬松而粗糙。山那么高在尘世人眼中就接近神灵。石族人死后会坐化成磐石，那么石不会死么？石也会，死去，化作云彩飞向天空。
那么让我化石化云吧，在宇宙中飘荡，飘荡到最深处，那里有神灵居住。
我看到一个孤单的小男孩，被他的同伴丢在一边却并不显落寞。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问，你在做什么？
玩。
你怎么玩？教教我好吗？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石子，他一看立刻兴奋地叫起来，你有那么多石子，你太幸福了！
为什么？
你听说过石子许愿的故事吗？你从哪儿得来这么多石子？
捡的。我和我的母亲、妹妹走散了。
他熟练地把石子抛向空中又准确地接住。那么，这一次，祝你找到你的母亲和妹妹。
是啊，还有神灵可以相助，我的心明亮起来。男孩再一次把石子抛走，用了很大力气，可是不一会儿它就又回来了，砸到他的头上，又落地，毫无生机。
呀，愿望死掉了，怎么回事？他的表情有失望和疑惑，神不保佑他们了吗？